幸福茶餐厅

原玲玲 

        这座城市是奢华名利场的代名词，是挥金如土的销金窟，是具有‘东方拉斯维加斯’美誉的海上花园。仅仅几天以前，这里仍然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，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，街道上车水马龙，人群熙熙攘攘。娱乐场所夜夜笙歌，让人兴奋愉悦的狂欢活动全天无休，霓虹灯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一般。然而，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却将这一切的繁华按下了休止符。那一天的傍晚天边出现了玫红色的晚霞，随之变成了无数种色彩的混合闪光，大量的民众来到户外围观这奇异的天象，伴随着人群兴奋欢呼的声音，这些闪光越发变得炫目，令人着迷，但是也就是一瞬间，围观的人群来不及眨眼，便被这突然爆发的彩色闪光给淹没了，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外星入侵，或者说，它们根本不是想入侵，只是想踢开航道上的障碍，就像踢开路上挡路的石子一般。

        一切都变了，那些宏伟的建筑像是被巨兽肆意蹂躏过一般，有的拦腰折断，断裂处的钢筋如同扭曲的枯骨暴露在外；有的整栋倾倒，砸向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，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。街道被巨大的石块和建筑残骸堵塞，汽车被掀翻、压扁，像破旧的玩具。商场的招牌七零八落，橱窗玻璃碎成无数碎片，在室内的人被掩埋在废墟之下，而在室外欢呼的人群，却像被烧焦的枯枝，谁也分不清他们原来的样子。原本热闹的公园如今只剩下焦土和枯树，水池的水被瞬间蒸发，甚至近海的海滩都竟然干涸为滚烫的砂砾，地表无数的裂缝仿佛大地张开的绝望大口。在这一轮攻击后，整个地球地表大部分生物和建筑都被摧毁，死寂弥漫在世界每一个角落，曾经的辉煌已不复存在，只剩下无尽的破败与哀伤。

        已经第五天了，从那天后，天就没再亮过，厚厚的云层将所有的阳光都挡在外面，阿强像以往一样，准时在中午十一点摆出店铺立牌，望向眼前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。街上到处是破碎的石块和玻璃渣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，像是无数双绝望的眼睛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腻人的气味，分不出香还是臭，抬眼望天，厚厚的云层里时不时有类似极光一样的彩色闪光，就像一条条游弋在云层中的怪龙，随时都可能显出真身，扑向地上仅存的生灵。

        阿强是茶餐厅的老板，这是一家小小的街边餐馆，以售卖各类粤式烧味饭为主。仅存的半块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，招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，只能隐约看出‘幸福’两个字。店内唯一的光源是一盏露营灯，在这阴暗的世界里顽强地闪烁着，那昏黄的光线洒在杂乱不堪的桌椅残骸上，四周斑驳的围墙已经塌了两面，阿强默默地使用着最后一罐天然气劳作着。阿强是一个身形略显肥胖的黝黑中年男子，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，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生活的艰辛和丰富的社会经验。十几年前，他满怀希望地携妻女从广州来到澳门创业，开了这家小小的粤式茶餐厅，那时候，一家人憧憬着在这里展开新的生活，所以将这间餐馆起名为‘幸福茶餐厅’，这个店名寄托着一家人的美好愿景。然而，在第一轮外星生命的攻击中，那可怕的景象如同噩梦一般，阿强眼睁睁地看着店门口工作的妻子被那奇异的闪光吞没，她的身体刹那间化为灰烬，与此同时，他的世界一瞬间崩塌。正在吧台收银的他侥幸躲在石质的柜台下避过了一劫，闪光结束后，他疯了一样冲到女儿就读的大学，女儿因为当时身处地下一层侥幸存活，这是大劫之后阿强唯一的欣慰。随后，政府紧急启动了官方避难艇，第一轮攻击后仅存的几艘星际货船被改造为‘方舟’，会将一些人类火种尽最大努力逃离这场末世浩劫。阿强清楚地记得，当他把女儿送上那艘可能是希望之舟的避难艇时，女儿眼中满是惊恐和不舍。从那以后，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。阿强不知道女儿是否安全，她是否已经逃脱了这场劫难，未来又将何去何从？但他心中始终怀着一丝希望，就像在黑暗中紧紧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。

        但是他不能走，他要守在这里，也只能守在这里，这里有他的一切。今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，早早地起来准备食材，尽管能用的食材已经所剩无几，但他依然认真对待仅剩的每一块肉、每一粒米。他用那最后剩下的一罐天然气，在仅剩的一个炉灶前，用近乎殉道者一样的严肃和执着烹饪着这最后一份叉烧肉，比他平生任何一次烹制都要认真。店铺的周围弥漫着一种孤独而又执着的气息，他把那些所剩不多的叉烧精心地制作好，挂在橱窗里仅剩的一个挂钩上，那橱窗玻璃已经完全碎裂了，但色泽诱人的叉烧好像与环境格格不入，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美味与欢乐，阿强的脸上好像也被一瞬间被照亮了。

        肉香味渗入了周边环境的腻人气味中，好像在湖水中激起的一汪涟漪，一个蹒跚的年轻人出现在街口，他满身满脸都是灰土，但仍然在看到阿强茶餐厅的时候，眼睛闪起了亮光，就像煤堆中钻石的反光。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腿上有伤，一瘸一拐的来到店面前，他穿着一件印着Volunteer的红色马甲，全身的衣服肮脏破损，几乎是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，整个人潦倒异常，他的头发乱如杂草，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混合而成的污垢，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，他的脚步虚浮，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在这片废墟中，每个人心中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，随时都可能熄灭，但当他看到这家还亮着灯的茶餐厅时，他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惊讶和难以抑制的欣喜。

        阿强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年轻人，心中微微一动。他得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淡淡的期待，他认识这件红色的马甲，那是组织幸存者逃亡的青年志愿者的标志，在送女儿登艇时，他见过他们，他们无私无畏，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，将死亡留给了自己，在世界即将灭亡时奉献了自己的一切，他们值得所有人的尊敬，于是阿强笑着招招手，示意年轻人进来。年轻人走进茶餐厅，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的一切。那残破的桌椅，倒塌的墙壁、露营灯昏黄的灯光，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。这里虽然破败，但却有一种久违的温暖，一种在这末世中几乎被遗忘的人间烟火气。

        “老板，你这里还营业啊？”年轻人的声音沙哑而干涩，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。

        “嗯，坐吧，想吃点什么？不过可惜，现在只有叉烧饭了。”阿强的声音平静而温和，就像这末世中的一股涓涓细流。

年轻人看了看布满灰土的菜单，菜单上曾经琳琅满目的菜品都被阿强划掉了，因为没有食材无法提供。最后，他指了指那块挂起的叉烧，说：“就来一碟叉烧饭吧。”

        阿强转身拿起挂钩上的叉烧，他的手微微颤抖着，他仔细地切着叉烧，尽力把每一片都切得厚薄均匀，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。他把切好的叉烧整齐摆放在米饭上，又从锅里舀出一些卤汁，那卤汁浓郁的香味瞬间弥漫在整个空间。阿强的突然有些精神恍惚，他想起了曾经餐厅里食客们高朋满座的情景，那衣衫褴褛的年轻人，似乎之前来过，是一个附近大学的学生，常常点一份叉烧双蛋饭配一杯冻柠茶，和朋友们高声谈笑着，那时候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。

        当阿强把叉烧饭端到年轻人面前时，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。在这末世之中，能吃到这样一碟热气腾腾的叉烧饭简直是一种奢侈。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叉烧饭，米饭粒粒饱满，叉烧色泽红亮，卤汁渗透在米饭之间，仿佛是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。

        “米饭是速食米饭加热的，没办法，没米了，电饭煲也没法用了。”阿强微笑道。

        “谢谢。”年轻人感激地说道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。

        阿强坐在年轻人对面，认真的看着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狼吞虎咽地吃着叉烧饭，那个年轻人一边吃一边哭，眼泪不断的涌出来，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饭里，他几乎不咀嚼，风卷残云般的将一碟叉烧饭吸入腹内，最后干脆扔下筷子，用手将碟里最后一滴酱汁，最后一粒米划到嘴里，吃的碟子干干净净，就如同他想记住，就算是死也不想忘记，记住这是曾经人类文明的味道。阿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欣慰。他看着年轻人，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，看到了那些在末世之中依然渴望生活的人们。

        “后生仔，慢慢吃，别噎着。”阿强轻声说道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。

        年轻人放下碟子，兀自哭了一会，等心情平复了一下，他感激看着阿强问道：“老板，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？这个世界都已经这样了。”

        阿强苦笑了一下，他的目光望向那破败的街道，缓缓地说：“这里是我的店，我在这十几年了。这里有我太多的回忆，我的妻子，我的女儿……我的一切都在这。”说到这里，阿强的眼中闪烁着泪光。

        年轻人听了阿强的话，心中一阵酸楚。作为一个救援志愿者，他知道在这样的末世中，就算是登上了避难艇，阿强的女儿获救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，广大的宇宙中渺小的人类又能逃到哪里去呢？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阿强这个和自己父亲岁数差不多的男人，心中充满了敬意。

        “老板，你很勇敢。”年轻人说道。

        阿强摇了摇头，说：“我不是勇敢，我只是不想放弃。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坚持了，我想记住这个世界。”

        两人相对无言，此刻的沉默让两个陌生人异常亲近，作为人类他们存在过。

        就在这时，天空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，只见云层中的流窜闪光异常活跃起来，忽然无数道亮光冲开了厚重的云层，那些闪光终于露出了真容，那是密密麻麻的外星飞船。那些飞船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，它们的庞大身躯遮天蔽日，仿佛是来自黑暗深渊的恶魔。它们的到来预示着最后的毁灭即将来临，那股强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。

        阿强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恐惧，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种坦然，他看着那些外星飞船，心中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，他觉得，也许在另一个世界，他们会再次相聚。而年轻人则默默从桌边起身，紧紧握住了阿强得手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，现在就是最后的时刻，他不会逃避。

        “后生仔，别怕。这是迟早的事情。”阿强安慰道，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。

        年轻人看着阿强：“老板，谢谢你的叉烧饭。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吃到的最后一顿美味了。”

        阿强笑了笑：“能在最后时刻为你做一碟叉烧饭也是我的荣幸。希望真有下辈子，下辈子我还要开家‘幸福茶餐厅’，你要记得来帮衬我啊。”

        随着外星飞船最后的攻击开始，巨大的能量光束如同雨点般落下，那一道道光束划破天空，带着毁灭的绚烂气息。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摇晃、崩解，阿强和年轻人紧紧握着手，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恐惧，只有一种对生命的释然。刹那间，那绚烂的火光就像烟花一样吞噬了一切，阿强和年轻人瞬间灰飞烟灭，他们消失前的脸上带着微笑，期待着湮灭过后新的开始。

        地球死了，在最后一轮攻击下，地球彻底崩解。那颗蓝色的行星，曾经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家园，就这样在茫茫宇宙中化为齑粉。那曾经的海洋、陆地、山脉和河流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只留下一片死寂的黑暗，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存在过生命的痕迹。但在那最后的瞬间，阿强和年轻人之间传递的温暖与希望，却如同在黑暗宇宙中闪烁的微弱星光，虽然短暂，却永不磨灭。

        人类万岁，文明永存。